重訪西貢黃麖地
孔捷生
2009年08月20日
蘋果日報
盛夏時節參加香港藝術發展局主辦的傳記文學國際研討會,與會者多是大陸學界和文學界人士。我去國廿年,參加過多次海外文學會議,但和大陸同行一起切磋討論 還是首次,頗有「前度劉郎又重來」之感。座間滿眼舊雨新知,老朋友聚首,西窗剪燭,共話當年;至於新鮮面孔,又令我嗟嘆「玄都觀裏桃千樹,盡是劉郎去後 栽」。
會後在港休假,卻說我有一位隔別四十年的知青「農友」早就移居香港,他通過《蘋果日報》與我重建聯繫,近兩年去港我都與他暢敍。這次他問我 想到甚麼地方玩,我說很想重訪二十年前經黃雀行動營救來港住過的庇護屋。我住過多處支聯會安排的庇護所,住得最長的就是西貢黃麖地的一間海邊別墅。朋友說 那裏很偏僻,且多是禁區,好在他親戚是香港水警「沙展」,正守西貢,答應收更後接我們前往。
水警對自己「環頭」果然瞭如指掌,驅車左右盤旋,直抵 黃麖地村。時隔廿載,我一下子認不出當年故居,幸好有「地標」──伸展入海的小棧橋,昔時我們在橋上看日出日落,細數漁舟帆影,天風海濤卻揮不去六四記 憶……而今棧橋依舊,卻被歲月侵蝕得斑駁嶙峋,卵石暴突,無言地提示着悠悠光陰仍未能撫平民族傷痛,真不知還要再等多久,才能挽來萬頃碧波一澆胸中塊壘。
順着棧橋指引,我尋回那間海邊別墅。驕陽之下黃琉璃瓦依然發光,當年前院的柏樹苗已蔚然成牆,屋邊不知名的小樹已綠蔭滿庭,樹身懸掛着很多碩大的波羅蜜……二十年!
住 在此屋的有北京工自聯成員,有首都新聞界和出版社人士,更多的是學生。除我之外其餘均不懂粵語,支聯會有一「全職保母」照看此營(他後來和營中北京高自聯 骨幹程真漸生情愫,共結連理),不時來看我們的是朱牧師和劉千石。我們被囑咐,黃麖地村民若問起,就說自己是租屋度假的新加坡旅遊者。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問 過,我猜村中鄉紳早知這些人的真實身份。
終有一日被盤問了,卻非村民,而是CID探員。西貢這一隅偷渡客和走私者頗多,警察查得嚴。但住了這麼久 才被盤查,實屬奇迹,我懷疑是政治部打過招呼。我不清楚香港警察的辦事程序,那次他們並沒要求被盤問者出示身份證。然而這宗意外導致支聯會緊急撤營,那晚 朱牧師、劉千石和何俊仁都來了,要大家馬上收拾行李,全營拔寨移至西貢另一間庇護所……歷數我住過的營地,還是對黃麖地記憶最深,從盛夏住到秋凉,對此間 一草一木都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。
今日重訪故地,物是人非,六四夢魘宛如那條棧橋,蒼苔斑駁,卵石嶙峋,卻仍沉重地壓着中國人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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