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May 30, 2009

那夜 我們的餐廳哭了

葉一南
2009年05月29日
飲食男女

1989年,我剛回香港開展新生意,拍擋李忠偉留守澳洲,照顧餐廳。發生六四事件的時候,我每天都打幾次長途電話給忠偉,告訴他最新的進展。大部分時間是我在電話的一邊,不停的說,他在另一邊,很沉默,只是聽。

二十年過去,我們很少再提到六四。我想,太過悲痛的事,大家都不願去想吧?前幾天,忠偉看完香港的新聞,打電話來,說了一個「餐館佬」的小故事,兼受人所託,傳來一句說話。

他說:「那一年的六月,澳洲的天氣很冷。見到學生們有迹象撤離天安門,本來圍在駐澳洲中國大使館的抗議人群,亦開始減少。既然已經說了要說的話,散去,也是好事,我們都這樣想。

在廚房洗碗的英姐,來自北京。她很憂心,因為家人對她說,北京的孩子們全都去了天安門,外面很亂,滿城軍隊,政府在抓人。我安慰她說,民運人士正在談論撤出 廣場,很快會沒事的了。

大廚『爛口佐治』是老華僑,他一直認為學生們玩得太盡,應該見好就收,吾爾開希穿一套睡衣去見領導人,算甚麼意思?搞那麼多事,為 乜?他每次這樣說,做樓面,在澳洲長大的第二代華人 Albert,會鐵青着臉,說着半鹹不淡的廣東話,跟佐治理論:人民有抗議的權利,喜歡待多久就多久,有甚麼問題?

餐廳裏面來自不同背景的華人,對這次民運的發展或有不同看法,但無論怎樣,學生們的出發點,我們是認同的。

這一段時間,澳洲客人特別多。他們在電視上看到北京的情形,深受感動。有中國朋友的,會將支持訊息告之他們的中國朋友,沒有中國朋友的,會跑去相熟的中國餐廳,吃一頓飯,打打氣。於是『唐餐館』的東主,突然間變成民運人士的駐澳洲代表,接受了不少熱情的祝福及鼓勵。
六月四日的晚上,我們看到開槍,看到坦克駛入廣場。

我們不能相信這是事實,一定是外國記者搞錯了。離家鄉愈遠,心愈急,我只好每隔幾小時,便打電話給香港的親友,去證實澳洲新聞報道的真偽。到了第二天早上,大家終於明白,這瘋狂而血腥的行為,確實在祖國發生了。

上午十一時,是時候回餐廳。 The show must go on,是我們做飲食業的座右銘,無論心情多壞,也要開鋪,也要堆出笑臉。但這天的午餐,我實在不行,只好叫 Albert代我開店。下午四時, Albert來電說,他再也熬不住,已經約了其他同學,立即趕去中國大使館抗議,餐廳由我來接力。我想, Albert說得對,坐着也不是辦法,我們應該要做點事情。

回到餐廳,入廚房,第一眼見到英姐,她哭得眼也紅了。我問她要不要休息一晚,她說,沒 事。在北京的親人呢?我再問。她回答,未知情況。二廚說,中國大使館出面的小馬路,已經圍上了二千人,連最不理事的老華僑,也拿起枴杖走出來。晚上很冷, 我提議,不如煮一點熱食給抗議的人群?除了一直認為學生們處事手法有問題的『爛口佐治』外,大家都連聲說好。於是我們掛起電話,停止接外賣的單,將所有送 外賣的車都叫回來準備。

二廚拿了材料出來,本想做四川雞球及蒙古牛肉。一直默不作聲的『佐治』,瞪了二廚一眼,終於開口說,這些餐是做給外國人吃的嘛,中國人,怎 X 樣吃?他說完,也不打話,駕車到附近的唐人雜貨鋪,買光了所有的芥蘭及菜芯回來,一晚之間,炒了二百份菜芯雞球及芥蘭牛肉。佐治一邊炒菜,一邊喃喃自 語,嗚咽着說,領導人傷人害理,會有報應呀,會有報應呀。

晚飯時間,餐廳裏面坐滿了熟客,但他們好像不懂得應該跟我們說甚麼,很靜,有默哀的感 覺。我跟自己說,要保持笑容,要令客人放鬆,家事國事,放在一邊。不久,在北京住過一年的澳洲老教授也來了。我扶着他坐下,問他要不要來一杯慣常的 Gin tonic?教授搖頭,沒回答,他用力的執着我的手,顫抖的說, Jo(忠偉的英文名), they are just kids!望着老人家充滿悲傷的眼神,我再也忍不住,站在餐廳的中心,抽噎起來……」

忠偉說,這段時間發生的事,他們這班「餐館佬」還記得很清楚。二十年沒有提起,只是因為他們離家鄉遠,沒做過甚麼,有點內疚。他們有香港身份證,是香港人。今天曾蔭權說他對六四的看法,已經代表其他香港人,佐治聽了,叫忠偉傳來三個字:「癡 X線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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